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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的脉搏在夜幕下跳动,由无数流光编织的血管为它输送着活力。林默站在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这片他既熟悉又时常感到疏离的灯火之海。窗玻璃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身影,三十五岁的年纪,鬓角却已过早地染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霜白,那是长期高浓度脑力劳动与缺乏日照共同刻下的印记。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,外面随意套着实验室的白大褂,身形颀长,背脊却依旧挺直,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、介于专注与疏离之间的气质。

“林博士,基线扫描完成了。‘溯源’系统的同步率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三,超出预期。”助手赵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
林默转过身,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、却足以驱散倦意的笑容。他的实验室宽敞得近乎空旷,唯有中央区域被各种精密的神经接口设备和全息投影屏占据着,幽蓝色的光线在空气中勾勒出复杂的数据流,像一条条悬浮的星河。这里是国内,乃至全世界最顶尖的神经科学研究中心之一,而他主导的“记忆溯源”项目,正站在触摸人类意识禁区门槛的最前沿。

“辛苦了,小赵。通知大家,数据封存,今晚到此为止。”林默的声音平和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这段时间,大家都熬得够呛。”

实验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、夹杂着解脱与成就感的骚动。研究人员们开始有序地关闭设备,收拾资料,低声交谈着,脸上洋溢着项目取得关键突破后的轻松与喜悦。林默走到主控台前,修长的手指在泛着冷光的触控板上快速滑动,检查着最后一批核心数据。全息屏幕上,代表他本人脑波活动的曲线平稳而规律,与“记忆溯源”系统实现了近乎完美的耦合。

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胜利,对他而言,这更是一座通往过去的桥梁,一座即将竣工的、可以让他重新踏足的桥梁。他想到了苏眠。今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,他特意将这次至关重要的最终测试安排在了今天,就是为了能带着圆满成功的消息,赶回去陪她庆祝。

想到苏眠,他眼神中的清冷迅速被一种柔软的暖意所取代。那是他的锚,是他在这片探索意识未知海域的孤航中,始终亮在彼岸的灯塔。

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他掏出来,屏幕亮起,是苏眠发来的消息。

【默,我下课啦!蛋糕已取,红酒已醒,寿星本人已就位。你呢?世界的边界拓展完毕了吗?等你回来切蛋糕哦。附:今天路过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家咖啡馆,茉莉花开得正好,给你带了一小枝。】

文字后面,跟着一张照片。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着一小枝翠绿的茉莉,星点的白花苞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柔美,背景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那家咖啡馆的木质窗棂。

林默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,勾勒出一个更深、更真实的笑容。他能想象出苏眠打下这些字时,眼角眉梢那抹略带狡黠的温柔。她是古典符号学教授,总能用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小细节,构建起只属于他们两人的、充满隐喻和温情的秘密世界。那家咖啡馆,那株茉莉,都是他们记忆拼图中不可或缺的温暖碎片。

他快速回复:【世界的边界暂时稳固。收队,即刻返航。预计三十分钟后抵达港湾。茉莉很美,像你。】

收起手机,他脱下白大褂,仔细挂好。和助手赵岩又交代了几句项目收尾的细节,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步履轻快地走向电梯。

地下停车场里空旷而安静,只有他的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。他坐进那辆黑色的电动汽车,系好安全带,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。没有新的消息。他启动车辆,平稳地驶出停车场,汇入了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。

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,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实验成功的兴奋与即将见到苏眠的期待中。“记忆溯源”系统……它不仅仅能回溯记忆,更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沉浸感,重新体验记忆。他承诺过苏眠,等系统完全成熟,要带她“重游”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飘着茉莉花香的午后,要去“重温”他们一起在冰岛追极光时,她冻得鼻尖通红却兴奋得像个孩子的夜晚……那些他珍藏的、构成他生命基色的过去。

车载音响播放着苏眠最喜欢的古典乐专辑,德彪西的《月光》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,宁静而悠远。他跟着旋律轻轻哼着,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。在一个红灯前停下,他甚至拿起手机,又看了一眼那张茉莉花的照片,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那抹鲜嫩的绿与白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细微的、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异响,突兀地刺入他的耳膜。声音很轻,混在音乐和车流的背景噪音里,几乎难以察觉。林默微微蹙眉,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,后面只有正常等待通行的车辆,并无异样。是幻听吗?或许是今天测试时神经接口带来的轻微副作用,实验室里也曾有极少数志愿者报告过类似的短暂感官异常。

他没有多想。绿灯亮起,他轻踩电门,车辆继续前行。

然而,几分钟后,就在他即将驶上通往家所在社区的高架桥引桥时,那种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,比之前更清晰、更急促,仿佛就在他的车底。几乎在同一时间,他感到方向盘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、不自然的振动。

不对劲。

林默的神经瞬间绷紧。作为科学家,他对“异常”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。他试图通过轻微转动方向盘来感受车辆的反馈,同时准备打开双闪,将车靠向右侧的应急车道。

可是,已经太晚了。

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双闪按钮的刹那,车辆左前轮的位置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声!不是寻常爆胎的巨响,更像是什么精密构件被强行撕裂、粉碎的声音。紧接着,整个方向盘瞬间锁死,一股巨大的、不受控制的力量拉扯着车辆,让它像一匹被刺瞎眼睛的野马,猛地向左前方蹿去!

林默的心脏骤然收缩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向了头顶。他死死踩住刹车,但刹车踏板反馈回来的力道绵软而诡异,车辆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!失控!彻底的失控!

视野中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、扭曲。高架桥护栏的冰冷反光、对向车道刺眼的远光灯、路边广告牌上模糊的色彩碎片……所有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令人晕眩的漩涡。巨大的离心力将他死死地压在驾驶座上,安全带勒得他几乎窒息。

撞击!
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感知世界。那是金属与混凝土剧烈摩擦、挤压、破碎的死亡交响。他的头部猛地撞向侧面的车窗玻璃,一阵剧痛之后,是短暂的、空白的嗡鸣。

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开来。不是缓慢的,而是瞬间的、彻底的崩解。车窗玻璃化作无数细密的蛛网,映照出外部那些扭曲旋转的光斑。安全气囊猛烈地弹出,带着刺鼻的化学粉末味道,重重地拍在他的脸上和胸口,几乎让他瞬间窒息。

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……

车辆似乎在高架桥上翻滚、碰撞,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的震动和碎裂声。他能听到自己骨骼承受压力的咯吱声,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。意识像风中残烛,明灭不定。

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一些极其破碎、极其诡异的画面,如同深海中被爆炸惊起的发光水母,短暂地浮现在他濒临混沌的意识表层——

不是车祸现场的混乱,不是疼痛,不是恐惧。

……那是一双眼睛。一双他熟悉到灵魂深处的、苏眠的眼睛。但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温柔与笑意,只有一片空洞的、仿佛凝视着虚无的灰白。

……一个冰冷的、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节,不是他所知的任何语言,却直接烙印在意识里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抹除意味。

……一只左手的手腕内侧,一个模糊的、结构复杂精密的几何纹身图案,一闪而过。

这些碎片来得快,去得更快,几乎与意识剥离的过程同步发生。它们太不合时宜,太超越常理,以至于在当时的极端情境下,根本无法被理性处理,只能作为无意义的噪音,随着意识的沉沦而被一同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。

最后占据他全部感知的,是手机铃声。苏眠为他设置的专属铃声——那首他们都很喜欢的、温柔的法语香颂《À peine》——还在固执地响着,一遍,又一遍,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平静的世界,试图将他从这片混乱与毁灭中唤醒。铃声穿透安全气囊的阻碍,穿透骨骼传导的嗡鸣,清晰地敲击着他即将停摆的鼓膜。

然后,一切归于沉寂。

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是几个世纪,林默的意识才如同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溺水者,重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声音。

剧痛是第一个回归的感觉。头痛欲裂,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。胸口闷得厉害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肋骨折断般的尖锐痛楚。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。

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模糊而涣散。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已经瘪下去的安全气囊,上面沾染着斑斑点点的、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迹。车顶扭曲变形,车窗全部碎裂,车外闪烁的红蓝警灯和救援车辆的照明灯,将支离破碎的车内空间切割成一片片诡异的光区。

浓烈的汽油味、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、还有血腥味,混合在一起,冲击着他的嗅觉。

“醒了!伤者醒了!”一个陌生的、带着急切和安抚意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
他感到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颈部,检查他的伤势。救援人员的身影在车窗外晃动,使用液压钳之类的工具,正在试图切割变形的车门。

“先生,保持清醒!不要睡!我们正在救你出来!”另一个声音喊道。

林默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、意义不明的气音。他的喉咙干得厉害,像被砂纸磨过。

苏眠……

这个名字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浮现,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挂。他动了动手指,想去摸索口袋里的手机。他想知道苏眠有没有再发消息来,有没有等得着急。他记得他答应过要回去陪她过生日的……

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不知哪处的伤口,让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,意识又是一阵模糊。

救援工作进行得紧张而有序。很快,变形的车门被强行打开,新鲜的、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,稍微驱散了一些车内的浑浊气味。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他固定在担架上,抬出了这堆扭曲的钢铁残骸。

躺在担架上,被快速推向等候在一旁的救护车时,林默努力偏过头,想再看一眼那辆几乎报废的车。它像一头被猎杀的巨兽,瘫卧在高架桥的应急车道上,周围散落着玻璃和塑料碎片,提醒着他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
救护车的门关上了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医护人员开始为他进行初步的检查和紧急处理,戴上氧气面罩,建立静脉通道。

“通知他的家人了吗?”一个护士问道。

“警方正在联系。好像是他未婚妻?”另一个声音回答。

未婚妻……苏眠……

林默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,氧气面罩下,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。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,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恶心感。意识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,开始再次闪烁,变得不稳定。

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,不是对自身伤势的担忧,不是对事故原因的猜测,甚至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而是一个极其荒谬、毫无来由的、却让他心底莫名一空的闪念——

那枝茉莉……还在吗?

然后,黑暗如同涨潮的海水,温柔而不可抗拒地,再次将他完全吞没。车外闪烁的红蓝灯光,透过救护车狭小的车窗,在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,投下最后一道交替变换的、冰冷的光影。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6:29: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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