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烈的硝烟混合着血腥与焦糊的气息,在隘口前凝滞、翻滚,像一只无形的、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。
死寂。
比刚才爆炸前更加沉重的死寂。只有远处山坡上土匪零星的、垂死的呻吟,还有战马不安的喷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,在死寂中切割出令人心悸的裂痕。
沈默的声音不高,嘶哑破碎,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,狠狠凿穿了这片凝固的恐惧。每一个字都带着爆炸余波般的震荡,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耳中,砸在永宁侯云崇山的心上。
“侯爷,现在……轮到谁跪?”
云崇山被两个亲兵狼狈地搀扶着,才勉强站稳。他头上象征着威严的兜鍪歪斜着,露出几缕散乱的发丝,精心修剪的短须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,猩红的大氅也皱巴巴地拖在地上,沾满了泥污。那张平日里威严端肃、掌控生死的脸,此刻血色褪尽,只剩下一种被极度惊吓和巨大荒谬感冲击后的惨白与茫然。他嘴唇哆嗦着,喉结上下滚动,似乎想说什么,想厉声呵斥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,想斥责这一定是妖法邪术,想命令亲兵立刻将这个怪物拿下……
然而,当他的目光撞上沈默那双眼睛时,所有的言语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。
那双眼睛!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温度。没有愤怒,没有得意,没有恐惧,甚至没有刚才那冰冷的嘲讽。只有一种绝对的、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平静。平静地映照着云崇山此刻的狼狈,平静地映照着周围亲兵脸上的恐惧,平静地映照着前方那个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、巨大的、吞噬了生命的焦黑深坑。
那不是人的眼神。那是……漠视一切规则,包括生死规则的存在才能拥有的眼神!
一股寒气,从云崇山的尾椎骨猛地窜起,瞬间席卷四肢百骸,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。他毫不怀疑,只要自己此刻说出一个“拿下”或者“放肆”的字眼,眼前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“怪物”,绝对有办法让他也变成那深坑里的一部分!那平静眼神下潜藏的疯狂,比任何咆哮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!
“爹!”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是云铮。
他连滚带爬地从受惊的坐骑旁扑过来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抱住了云崇山的腿。他脸上涕泪横流,混杂着尘土和刚才吓出来的失禁污秽,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,身体筛糠般抖动着,裤裆处一片明显的深色湿痕。
“爹!他…他是妖怪!是厉鬼啊!他会引天雷!他会杀人!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的!爹!快…快杀了他!不!让他走!让他离我们远点!爹!救我!救我啊!”云铮语无伦次地哭喊着,声音尖利刺耳,充满了崩溃的恐惧,死死抓着云崇山的腿甲,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。他根本不敢再看沈默的方向,只是把头深深埋下去,发出野兽般的呜咽。
云铮的崩溃像一根导火索,瞬间点燃了亲兵队伍里压抑到极致的恐慌。
扑通!扑通!扑通!
几个距离沈默稍近、亲眼目睹了爆炸惨状、心理防线本就崩溃的亲兵,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源于未知力量的巨大恐惧,双膝一软,竟不由自主地朝着沈默的方向跪了下去!他们伏低了身体,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
“天雷爷爷饶命!”
“小的有眼不识泰山!饶命啊!”
“是侯爷…不,是…是小的们瞎了眼!”
他们的求饶声带着哭腔,充满了最原始的敬畏和恐惧。这种恐惧如同瘟疫,迅速在队伍中蔓延。更多的人开始眼神闪烁,脚步下意识地后挪,握着兵器的手颤抖不已,看向沈默的目光,已彻底从之前的鄙夷、幸灾乐祸,变成了看鬼神般的惊怖!
“废物!都给我起来!”刀疤脸队长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厉声嘶吼着,试图维持秩序。但他自己的声音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他看向沈默的眼神,充满了忌惮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沈默对周围的混乱和跪倒的亲兵视若无睹。他那双深渊般的眸子,依旧牢牢锁在云崇山身上。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。
仅仅是这半步,却让云崇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,搀扶他的亲兵甚至能感觉到侯爷的身体猛地一颤!
“侯爷?”沈默再次开口,声音依旧嘶哑,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,压得云崇山几乎喘不过气,“我的问题,很难回答吗?”
云崇山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。屈辱!滔天的屈辱!像滚烫的岩浆,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,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侯爷尊严焚烧殆尽!他堂堂永宁侯,当朝勋贵,手握兵权,竟被自己府中一个最卑贱的赘婿,一个他视为蝼蚁、随时可以碾死的废物,当着自己亲兵的面,逼问“轮到谁跪”?!
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!
他想怒吼,想拔剑,想下令将这个妖人碎尸万段!
可是……
他的目光,无法控制地再次瞥向那个巨大的焦坑。坑壁泥土被高温灼烧出的琉璃光泽,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。坑底散落的、裹着布片和血肉的焦黑碎片,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力量。
那股力量,就掌握在眼前这个看似虚弱不堪、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手中!而且,他绝对敢用!那平静眼神下的疯狂,云崇山毫不怀疑!
权衡。瞬间的权衡,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。
尊严?还是性命?
云崇山死死咬着后槽牙,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。他猛地闭上眼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一种屈辱到极致的颤抖:
“……回…府!”
这两个字,如同抽掉了他全身的骨头。他猛地挣脱开搀扶他的亲兵,踉跄着,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,背影僵硬而仓皇,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。他甚至不敢再看沈默一眼,更不敢去看那些跪倒在地的亲兵和抱着他腿哀嚎的儿子。
“爹!爹!等等我!”云铮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,哭喊声在死寂的隘口显得格外刺耳。
刀疤脸队长如蒙大赦,立刻嘶声下令:“收队!保护侯爷回府!快!”他一边吼着,一边警惕万分地盯着沈默,指挥着亲兵们迅速收拢队伍,将那些吓瘫在地的人粗暴地拖起来。整个侯府亲兵的队列,来时气势汹汹,此刻却如同惊弓之鸟,仓惶地簇拥着狼狈不堪的侯爷父子,调转方向,向着京城方向急速退去。撤退的队形混乱不堪,丢盔弃甲者不在少数,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深深的茫然。
原地,只剩下弥漫的硝烟,巨大的焦坑,散落的残骸,以及……孤零零站在烟尘中的沈默。
他看着侯府人马如同潮水般仓惶退去的背影,脸上那怪异冰冷的笑容缓缓敛去,重新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。挺直的腰背终于微微佝偻了一下,身体晃了晃。极致的剧痛、失血和刚才精神的高度紧绷带来的巨大消耗,如同海啸般反扑回来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沾满血污黑灰、还在微微颤抖的手。这双手,刚刚释放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。
引雷?妖法?
沈默扯了扯嘴角,牵动脸上的伤口,带来一阵刺痛。他缓缓抬起手,看着指缝间残留的、混合着硫磺硝石味道的黑色粉末。
“科学……”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,声音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有疲惫,有冰冷,也有一丝……掌控力量的疯狂。
他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,艰难地挪动脚步,走向一匹被主人遗弃、在原地不安徘徊的战马。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无形的、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压迫感,不安地打着响鼻,却没有逃跑。
沈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翻身上马。身体趴在粗糙的马鞍上,几乎虚脱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的战场,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。
然后,他轻轻一夹马腹。那匹无主的战马,顺从地迈开步子,不疾不徐地跟在了仓惶撤退的侯府队伍后面,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。一人一马,在夕阳拉长的、仓惶逃窜的队伍阴影中,沉默地前行,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,一个刚刚撕碎了旧日规则的……复仇者。
暮色四合,沉重的永宁侯府朱漆大门在亲兵惶急的推动下,“哐当”一声紧紧关闭,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,也仿佛要将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屈辱锁死。
然而,门能关住人,却关不住风。
风,带着黑风岭隘口那惊天动地的巨响余韵,带着硝烟和血腥的诡异气味,早已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疯狂流窜、发酵、变形。
“听说了吗?永宁侯府那个赘婿!引来了天雷!”
“天雷?真的假的?不是说侯爷带兵去剿匪吗?”
“千真万确!我表弟就在城门当值!亲眼看见侯爷他们回来的!那叫一个惨啊!侯爷盔甲都歪了,小侯爷是被抬着进府的,裤子都湿透了!”
“嘶……那赘婿呢?死了?”
“死?嘿!活得好好的!骑着马,慢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回来的!身上是血,可那眼神……守门的兄弟说,看一眼就做噩梦!冷得吓死人!”
“我的老天爷!引天雷劈人?这…这莫不是妖魔转世?”
“什么妖魔!那是神仙手段!没听逃回来的亲兵说?那沈默被推出去当替死鬼,眼看就要被土匪射成刺猬了,结果人家不慌不忙,掏出一个东西,就那么一点!轰隆一声!山崩地裂啊!上百号凶悍的土匪,连带着侯府冲在前面的好些个亲兵,全上了天!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!”
“侯爷…侯爷当场就从马上摔下来了!听说那沈默走到侯爷面前,就问了一句话……”
“什么话?快说!”
“……轮到谁跪?”
“……”
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茶馆、酒肆、勾栏瓦舍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。恐惧、敬畏、猎奇、幸灾乐祸……无数复杂的情绪在窃窃私语中交织、碰撞。永宁侯府赘婿沈默的名字,连同那匪夷所思的“引雷”之术,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,在极短的时间内,炸遍了整个京城的舆论场,掀起滔天巨浪。街头巷尾,贩夫走卒,高门大户,无不议论纷纷。流言如同长了翅膀,越传越玄乎,沈默的形象也从“窝囊废”瞬间变成了能“呼风唤雨”、“执掌雷霆”的妖人,或者……神人?
侯府内,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松涛苑,永宁侯云崇山的书房重地。名贵的紫檀木家具,墙上悬挂的古画,博古架上陈列的珍玩,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。厚重的门紧闭着,隔绝了外界的声音,却隔绝不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云崇山已经换下了那身沾满尘土的甲胄和大氅,穿了一身深色的常服。但他背对着门口,站在窗前,身形依旧僵硬紧绷。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手背上青筋虬结,微微颤抖着。窗外是侯府精心打理的后花园,假山流水,花木扶疏,一派宁静祥和。然而,这宁静看在云崇山眼中,却只觉得无比刺眼,仿佛是对他今日奇耻大辱的最大讽刺。
“爹!您难道就这么算了吗?!”云铮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死寂。他换了一身干净锦袍,但脸色依旧苍白,眼窝深陷,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,更充满了怨毒和不甘。他像一头困兽,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,“那沈默!那个贱种!他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让您…让我们侯府颜面扫地!他差点炸死我们!他这是谋逆!是弑主!就该千刀万剐!”
“闭嘴!”云崇山猛地转过身,声音低沉嘶哑,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,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,死死盯着云铮,“颜面?你还有脸提颜面?!若不是你平日里肆意妄为,在府中对他百般羞辱折辱,何至于将他逼到如此境地?!今日若不是你……”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,但眼中的怒意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。今日若非云铮推波助澜,他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决定将沈默当作弃子抛出!
云铮被父亲这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和话语噎得一窒,脸上血色褪尽,随即涌上更深的怨愤:“我…我那是替姐姐不值!替我们侯府清理门户!谁知道…谁知道那贱种竟会如此邪门的妖法!”
“妖法?”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云瑶走了进来。她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描金绣银的华贵衣裙,发髻纹丝不乱,步态从容,脸上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,仿佛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与她毫无关系。只是,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,此刻却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,有震惊,有审视,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…忌惮?
她走到书房中央,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父亲和怨愤的弟弟,最后落在云崇山身上,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:“父亲,今日之事,女儿全程看在眼里。沈默所用之物,绝非道门符箓,亦非巫蛊邪术。女儿虽不通奇技淫巧,却也读过几本杂书。其物色灰黑,其声若雷霆,其势如地龙翻身,伴硫磺硝石之气……此物,倒像是古籍中偶有提及的‘火药’。”
“火药?”云崇山眉头紧锁,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又警惕。
“不错。”云瑶微微颔首,“相传乃方士炼丹时偶得,威力奇诡,然配比失传,多用于烟火戏法,从未闻有如此毁天灭地之威。沈默他……竟能掌握此等秘法?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,“女儿观他行事,引燃那物之前,动作虽快,却极有章法,绝非慌乱之举,倒像是……演练过千百遍一般。此人心智之坚忍,手段之狠绝,远超我们往日所知。他蛰伏侯府三年,受尽折辱,所图……恐怕不小。”
云瑶的分析冷静而精准,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云崇山和云铮头上。
“他敢?!”云铮色厉内荏地叫道,“一个贱籍赘婿,他还敢翻天不成?爹!我们立刻进宫!禀明圣上,就说沈默身怀妖术,意图不轨!请圣上派禁军拿下他!把他交给司天监,让国师大人炼了他!”
“愚蠢!”云崇山厉声呵斥,眼神却更加阴沉。云瑶的话点醒了他。沈默今日展露的力量,已经超出了“家事”的范畴。那毁天灭地的一击,是足以改变力量格局的东西!皇帝……会怎么看?国师……会怎么想?
“他敢当着我的面用出来,就说明他根本不怕我们告发!”云崇山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,他缓缓坐回太师椅上,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,“告他妖术?证据呢?那东西炸得渣都不剩!告他弑主?今日……是我亲手把他推出去当的替死鬼!满城的流言都在说,是他引天雷救了侯府!我们告上去,是自取其辱!是给陛下递刀子!”
云铮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却被云崇山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。
“那…那就这么算了?”云铮不甘心地低吼,声音带着哭腔,“让他继续留在府里?那我们侯府的脸……”
“脸?”云崇山猛地一拍桌子,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,“脸面是自己挣的!不是靠别人给的!从今日起,府中任何人,不得再对沈默有半分不敬!违令者,家法处置!”他目光如刀,扫过云铮和云瑶,“尤其是你,铮儿!管好你的嘴!若再因你招惹于他,为父……也保不住你!”
云铮被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森然杀意吓得浑身一颤,所有的不甘和怨毒都化作了冰冷的恐惧,讷讷地低下头,不敢再言。
云瑶沉默着,长长的睫毛垂下,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思绪。父亲的决定,是当下最无奈也最明智的选择。只是……那个曾经匍匐在尘埃里的身影,那个引动雷霆的冰冷眼神……巨大的反差,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。蛰伏三年?所图不小?他图的,到底是什么?
就在这时,书房外传来管家云福刻意压低、却难掩惊慌的声音:“侯爷!司天监…司天监的监副大人来了!说是奉国师法旨,有要事相询!”
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!
云崇山、云瑶、云铮,三人脸色同时剧变!
国师!执掌司天监,观测天象,沟通鬼神,在朝野间拥有超然地位、连皇帝都礼敬三分的国师玄微子!他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?而且直接派来了监副?
云崇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国师的关注,绝非好事!这潭水,比他想象的还要深,还要浑!
“快请!”云崇山强自镇定,深吸一口气,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,沉声吩咐。他看了一眼云瑶和云铮,“瑶儿随我出去见客。铮儿,你……回自己院子,闭门思过!没有我的命令,不得踏出一步!”
云铮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。
云崇山带着云瑶,快步走向前厅。每一步,都感觉无比沉重。国师的使者,如同一片巨大的、不祥的阴云,瞬间笼罩了整个永宁侯府。
松涛苑的书房阴影里,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,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将书房内激烈的争吵、云瑶冷静的分析,以及最后管家惊慌的禀报,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。
正是沈默。
他身上的伤并未处理,依旧穿着那身破烂染血的囚衣,只是外面随意裹了件从马厩顺来的粗布旧衣。后背的鞭伤和爆炸的冲击伤火辣辣地疼,小腿的箭伤也在隐隐作痛,但他仿佛感觉不到。他的眼神,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,如同潜伏的猎豹。
听到云崇山那句“府中任何人不得再对沈默有半分不敬”时,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威慑,初步达成。但这远远不够。侯府的敬畏,是建立在对他掌握力量的恐惧之上,如同沙上城堡,随时可能崩塌。云崇山的妥协,不过是权宜之计。
而当“司天监监副”、“国师法旨”几个字传入耳中时,沈默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!
国师玄微子!
这个名字,连同原主记忆中那些关于此人的零星传闻——深居简出,法力通玄,深得皇帝信任,地位超然——瞬间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。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、代表着此世最高端“神秘力量”的存在。他对火药,或者说对沈默掌握的“力量”,产生了兴趣?或者说……警惕?
麻烦,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,也更棘手。
书房门打开,云崇山和云瑶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远去。沈默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无声滑出,没有走正路,而是凭借着对侯府格局的熟悉(原主长期干粗活,对犄角旮旯了如指掌),沿着仆役行走的偏僻小径,避开所有可能的人眼,迅速而无声地潜回了自己位于侯府最偏僻角落的“住处”。
那甚至不能算一个院子,只是一间紧挨着马厩、堆放杂物的破败小屋。低矮、潮湿,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马粪和霉变稻草的混合气味。
推开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,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。屋内陈设简陋到极致: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,一张三条腿、用石头垫着的瘸腿桌子,一个豁口的瓦罐算是水壶,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。唯一的光源,是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气窗。
这就是原主,永宁侯府“贵婿”生活了三年的地方。屈辱、压抑、绝望的气息仿佛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墙壁。
沈默反手关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身体的剧痛和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他急促地喘息着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然而,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,如同精密的计算机,冷静地处理着刚刚获取的信息流。
国师的介入,是最大的变数。这个世界的顶层力量,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这个“异类”。是福?是祸?
必须尽快恢复体力,处理伤口。这副身体,是他目前唯一的依仗。
他挣扎着起身,走到墙角那个破瓦罐旁,舀起里面浑浊的、带着沉淀物的冷水,大口灌了几口。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。
他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,用冷水浸湿,忍着剧痛,开始清理后背和小腿的伤口。动作笨拙而艰难,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,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。前世在恶劣环境下处理创伤的经验,此刻成了救命稻草。
粗糙的布条擦过翻卷的皮肉,带走血污和尘土。没有药物,只能用最原始的物理清洁。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,紧贴在身上,冰冷黏腻。
就在他咬着牙,艰难地处理小腿上那道被箭矢擦破、皮肉外翻的伤口时,小屋那扇破败的木门,突然被无声地推开了。
没有敲门,没有询问,仿佛理所当然。
一道纤细的身影,端着一个不大的红漆托盘,静静地站在门口,挡住了外面昏黄的光线。
是云瑶。
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,乌发松松挽起,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。脸上脂粉未施,少了几分平日的明艳端丽,却多了几分清冷疏离。她手里托着的托盘上,放着一个白瓷小碗,碗口冒着丝丝热气,旁边还有一叠干净的细棉布和一个青瓷小药瓶。
她的目光落在沈默身上,落在他布满血污和狰狞伤口、正被他自己笨拙处理的后背和小腿上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。既没有白日里的冰冷疏离,也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关切。
沈默的动作顿住了。他没有回头,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。沾满血污的手,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藏在腰后、用破布包裹着的一小撮仅剩的黑火药粉末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破败的小屋,弥漫着血腥、霉味和药味。一个满身伤痕、如同困兽般的男人,一个端着药碗、气质清冷的侯府贵女。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,却仿佛隔着无形的深渊。
云瑶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简陋到极致的陈设,扫过墙角堆放的破烂杂物,最后,定格在沈默那张沾满血污黑灰、却依旧难掩轮廓冷硬的侧脸上。她的视线,尤其在他那双骨节分明、布满新旧薄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。
她莲步轻移,走进了这间她从未踏足、甚至可能从未正眼瞧过的陋室。脚步无声,裙裾拂过布满灰尘的地面。她走到那张瘸腿桌子前,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下。瓷碗与木盘接触,发出细微的轻响。
“府里的金疮药,活血生肌。”云瑶的声音响起,如同清泉滴落寒潭,清冽、平静,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外敷即可。”她指了指那个青瓷小药瓶。
她没有解释为什么送来,没有询问他的伤势,更没有提及白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和此刻满城的流言蜚语。仿佛她出现在这里,送上这瓶药,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沈默缓缓转过身,动作牵扯到伤口,让他微微蹙了下眉。他抬起沾着血污和冷水的脸,那双深渊般的眸子,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、毫无遮挡地迎上云瑶的目光。
四目相对。
一个冰冷、死寂,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,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。
一个平静、清冷,如同幽谷深潭,不起波澜,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。
没有言语。空气仿佛被抽干,只剩下无声的对峙和试探。小屋里的霉味、血腥味、还有那碗汤药散发出的淡淡苦涩药香,混合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。
云瑶的目光没有闪躲,平静地迎视着沈默那双足以让云崇山都胆寒的眼睛。她的视线缓缓下移,掠过他紧抿的、带着干涸血痂的唇,落在他下意识按在腰后、微微绷紧的手上。
“火药味很重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平静,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瞬间剖开了这层紧绷的沉默,“这屋子本就通风不畅,还是散一散的好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8-02 07:05:0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