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放榜日,我收到清华录取通知书。 我妈却疯了似的撕碎它,逼我去蓝翔学挖掘机。 “上什么清华!那文凭以后擦屁股都嫌硬!” 我当她被喜悦冲昏头脑,她却连夜扛着我的行李去了技校报名处。 直到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一张泛黄的报纸—— 头条是《清华高材生因欠网贷百万跳楼身亡》,照片赫然是我。 日期,是十年后。
我妈王春梅冲进我房间的时候,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鲜红的“689”傻乐,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乱撞,撞得我耳朵里嗡嗡响。清华招生办的电话刚挂断不到十分钟,那头的老师声音里都带着笑,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在路上了。
十年寒窗,熬过的夜,刷过的题,啃掉的面包包装袋堆起来能塞满半个垃圾桶……值了。我感觉整个人都飘在云端,轻得能飞起来。
“砰!”
房门被一股蛮力撞开,狠狠砸在墙上,又弹回来,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我妈像一阵裹着寒气的旋风卷了进来。她身上还系着那条油渍麻花的围裙,头发胡乱挽着,几缕花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,脸色却白得吓人,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线,眼神直勾勾的,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,直直钉在我脸上。
那眼神不对劲。不是高兴,不是激动,甚至不是常见的“我家有儿初长成”的欣慰。那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疯狂的恐惧和……绝望?
“妈?”我脸上的笑僵住了,心里那点飘飘然瞬间被这眼神冻成了冰疙瘩,沉甸甸地往下坠,“你怎么……”
话没说完,她的视线已经越过我,死死锁定了我书桌上那个刚刚拆开的、印着清华大学鲜红校徽的快递文件袋。那抹红色,此刻在她眼里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。
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、嘶哑的、不像人声的低吼,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,猛地扑了过来!
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。
“刺啦——!”
刺耳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炸响在小小的房间里。
我妈那双常年操劳、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,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她抓住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录取通知书,没有丝毫犹豫,像撕碎一张废纸,又像在撕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,狠狠一扯!
纸张坚韧的纤维在她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瞬间被撕成两半!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,四肢百骸都冻僵了。我眼睁睁看着,那承载了我所有梦想、所有汗水、所有对未来的期冀的薄薄几页纸,在我妈手里变成碎片。她还在撕,发狠地撕,用尽全身力气地撕!碎片像被狂风卷起的雪片,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我脚边,落在书桌上,落在我刚刚还滚烫的心口上。
“妈!你干什么?!”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尖利得变了调,带着哭腔扑上去想抢。可她的手像铁钳,死死攥着那些碎片,指甲深深掐进纸里,也掐进我的肉里。
“干什么?”她猛地抬起头,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,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上什么清华!啊?林默我告诉你,想都别想!那破文凭以后擦屁股都嫌硬!听见没有?!”
她吼得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我耳朵里。
“你疯了?!”我被她吼懵了,巨大的震惊和委屈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,“我考上清华了!清华!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妈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?!”
“糊涂?”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!你给我听着,明天,不,今天!今天你就给我去蓝翔!学挖掘机!听见没有?学挖掘机!”
蓝翔?挖掘机?
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太阳穴上,砸得我眼前发黑。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,看着她手里还在簌簌掉落的纸屑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喜悦?冲昏头脑?
不,这绝对不是喜悦。这他妈是……中邪了!
“我不去!”我梗着脖子吼回去,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,“我死也不去什么蓝翔!我要上清华!通知书撕了我也要去!”
“你敢!”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得能刺破耳膜。她一把推开我,力气大得惊人,我踉跄着撞在书架上,几本书哗啦啦掉下来。她看也不看,转身就冲出了我的房间,直奔她自己的卧室。
我瘫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书架,浑身都在抖。地上散落的通知书碎片,像被肢解的蝴蝶翅膀,刺眼得让人心碎。我颤抖着手,想去捡起那些碎片,指尖碰到冰凉的纸片,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。
完了。全完了。
我妈疯了。我的未来,也他妈疯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。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午后,渐渐染上昏黄,最后沉入一片浓稠的墨蓝。家里死寂一片,只有我妈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的声响,乒乒乓乓,像有头困兽在里面横冲直撞。
我试图理解,试图消化这突如其来的、毁灭性的变故。高考前她还天天给我炖汤补脑,念叨着“儿子你肯定能上清华北大”。放榜那天,她看到分数时,明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抱着我又哭又笑,说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。
这才过去多久?二十四小时?四十八小时?
怎么就像换了个人?
蓝翔?挖掘机?她怎么会把这两个词和我的未来联系在一起?还说什么“文凭擦屁股都嫌硬”?清华的文凭啊!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?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上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甚至开始怀疑,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、可怕的事情发生了?或者……我妈的身体出了大问题?脑瘤?压迫神经了?
就在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,各种可怕的猜测翻腾不息时,我妈房间的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拉开了。
她出来了。
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头发用一根黑色橡皮筋胡乱扎在脑后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。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,她肩上,正扛着我那个塞得鼓鼓囊囊、准备带去大学的超大号行李箱!
那箱子死沉,她扛得有些吃力,腰微微弯着,脚步却很稳,一步一步,径直朝大门走去。
“妈!你干什么?!”我猛地从地上弹起来,冲过去想拦住她。
她看都没看我一眼,侧身避开我伸过去的手,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:“去蓝翔报名。”
“现在?!这都几点了?!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而且我还没同意!我不去!”
“由不得你。”她终于瞥了我一眼,那眼神空洞洞的,没有任何情绪,却比刚才的疯狂更让我心头发冷,“要么跟我走,要么,你就永远别认我这个妈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我,肩膀用力顶开虚掩的防盗门,扛着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行李箱,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进了昏暗的楼道。
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,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小却异常执拗的背影,扛着巨大的行李,一步一步,向下,消失在楼梯拐角。
那背影,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狠狠割在我心上。
我僵在门口,楼道里穿堂而过的冷风灌进来,吹得我一个激灵。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攫住了我。报警?说亲妈绑架儿子去技校?还是……跟上去?
看着空荡荡的楼道,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,最终被楼下的单元门隔绝。我猛地一咬牙,抓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,连拖鞋都没换,赤着脚就冲了出去。
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发疯!更不能让她真把我弄到什么蓝翔去!
夏夜的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,吹在脸上黏糊糊的。我冲出单元楼,一眼就看到我妈那瘦小的身影,正艰难地扛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,在小区昏暗的路灯下,一步一步,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挪动。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,扭曲地贴在地面上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壮和……凄凉。
我几步追上去,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拉杆:“妈!你停下!我们回家!有什么事回家说!”
她停下脚步,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,喘着粗气,却没回头,只是冷冷地说:“放手。”
“我不放!”我死死攥着拉杆,手指关节都泛白了,“你到底怎么了?啊?我是林默!你儿子!我考上清华了!这是天大的好事!你为什么非要这样?蓝翔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?!”
“迷魂汤?”她猛地转过身,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,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痛苦和焦灼,“林默,妈是为你好!你信妈一次!就这一次!清华……清华会害死你的!真的会害死你的!”
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眼神里充满了哀求,可那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我遍体生寒。
清华会害死我?
这他妈是什么鬼话?!
“我不信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妈,你病了!你肯定病了!我们去医院!现在就去!”
“我没病!”她突然激动起来,用力想甩开我的手,“我比谁都清醒!你必须去蓝翔!学门手艺!踏踏实实的!比什么都强!”
我们俩在昏暗的路灯下撕扯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,像两个争夺猎物的疯子。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。路过晚归的邻居投来诧异的目光,指指点点。
“看什么看!”我妈突然冲着旁边吼了一嗓子,那声音里的戾气吓得那对散步的老夫妻赶紧加快脚步走了。
她趁我分神,猛地发力,一把将行李箱拽了过去,由于惯性,她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她稳住身形,看也不看我,扛起箱子,闷头继续往前走,脚步更快了。
“妈!”我看着她固执的背影,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。她到底隐瞒了什么?是什么让她如此恐惧清华?如此笃定我会被害死?
不行,不能硬来。她现在的状态,什么都听不进去。
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不再试图抢夺行李箱,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像一条沉默的影子。我得知道她要去哪里,她要干什么。
我妈似乎也默认了我的跟随,不再驱赶。她只是扛着箱子,沉默地走着,穿过小区,走上大路。夜晚的城市依旧喧嚣,车流如织,霓虹闪烁,映照着她沉默而执拗的侧脸。
她没有打车,就这么扛着箱子,沿着人行道一直走。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,在路灯下洇开深色的痕迹。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,呼吸也越来越粗重,但她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走了将近一个小时,穿过了大半个城区,周围的景象越来越偏僻,路灯也变得稀疏昏暗。最终,她停在了一个巨大的、灯火通明的……工地门口?
不,不是工地。
我抬头看去,巨大的、闪烁着俗气霓虹灯光的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——“新东方烹饪学校”旁边,就是她要找的地方——“蓝翔技工学校挖掘机培训基地”。
巨大的空地上,停着几台体型庞大的黄色挖掘机,在探照灯的照射下,像几头沉默的钢铁巨兽。旁边是一排简易的板房,其中一间亮着灯,门口挂着“招生报名处”的牌子。
我妈看到那块牌子,像是沙漠里濒死的人看到了绿洲,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。她几乎是拖着行李箱,小跑着冲了过去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那灯火通明的“蓝翔”招牌,看着那几台冰冷的钢铁巨兽,再看看我妈那奔向“招生报名处”的、充满希望(?)的背影,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彻底淹没了我。
清华……蓝翔……
我的未来,难道真的要在这机油味和柴油轰鸣声中开始了吗?
我妈冲进那间亮灯的板房,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略带惊讶的声音:“大姐?这么晚了,有事吗?”
“报名!给我儿子报名!学挖掘机!现在就报!”我妈的声音急切而高亢,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。
我站在门外冰冷的夜风里,手脚冰凉。板房里透出的灯光,将我妈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上,拉得很长,很扭曲。
我该怎么办?
冲进去把她拉走?她现在的状态,只会闹得更难看。
由着她给我报名?那我这十二年的努力算什么?一个笑话?
巨大的迷茫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愤怒撕扯着我。就在这时,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——枕头!
对,枕头!
她今天所有的疯狂,似乎都是从她房间开始的。她冲进我房间撕通知书之前,在她自己房间里待了很久!她是不是藏了什么?看到了什么?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她?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再也压不下去。我必须回去看看!也许……也许能找到她突然发疯的根源!
看了一眼板房里,我妈正急切地和那个招生老师说着什么,暂时顾不上我。我深吸一口气,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着光、也透着绝望的门,猛地转身,朝着来时的路,发足狂奔!
夜风呼呼地刮过耳边,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,硌得生疼,但我顾不上这些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回家!去她枕头底下看看!
一路狂奔,肺里火烧火燎。冲进家门,防盗门在身后发出巨大的回响。家里一片漆黑死寂,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。
我冲进我妈的卧室,按亮灯。
房间里有些凌乱,床上的薄被掀开一角,枕头歪在一边。我冲到床边,一把掀开那个洗得发白、印着褪色牡丹花的旧枕头。
枕头下面,除了床单,空空如也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难道猜错了?
不,等等!
我目光扫过枕头的边缘,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、不明显的凸起。我伸手摸过去,指尖触碰到一点粗糙的、不同于棉布质感的异物。
是夹层!
这个旧枕头侧面有一个很小的、几乎看不出来的开口!我妈用线粗糙地缝了几针,但显然很匆忙,线脚歪歪扭扭。
我心脏狂跳起来,手指颤抖着,用力扯开那几根脆弱的缝线。线头崩断,一个小小的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、泛着陈旧的米黄色的东西,掉了出来。
是一张纸。
一张……报纸?
我屏住呼吸,颤抖着手,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折叠起来的、明显有些年头的报纸。
报纸的纸质粗糙,边缘已经磨损起毛,散发出淡淡的、陈旧的油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。头版头条,一行加粗的、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标题,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的眼球——
《天之骄子陨落!清华高材生因欠网贷百万,不堪重负跳楼身亡》
轰——!
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!炸得我眼前发黑,耳膜嗡嗡作响,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!
我死死地盯着那行标题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。视线艰难地、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。
标题下方,配着一张黑白照片。
照片有些模糊,像素不高,显然是远距离拍摄的现场画面。背景是冰冷的水泥地和警戒线,画面中心,一个穿着白衬衫、深色长裤的年轻男子,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,身下洇开一大片暗色的、刺目的……血迹。
尽管照片模糊,尽管角度刁钻,尽管那年轻男子紧闭双眼,脸色灰败……
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。
那张脸,那眉眼,那轮廓……
是我!
十年后的我!
照片旁边,还有几行小字报道:
“……据悉,死者林某,系清华大学XX届优秀毕业生,毕业后进入某知名互联网公司,年薪丰厚。然而因投资失败及沾染网络堵伯,深陷网贷泥潭,累计欠款高达一百二十余万元。因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及高额利息,加之催收压力巨大,林某于昨日凌晨在其租住公寓楼顶跳楼自杀,年仅二十八岁。警方已排除他杀可能……”
日期:203X年X月X日。
十年后。
报纸从我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中滑落,轻飘飘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我僵在原地,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。耳朵里是血液奔流冲刷血管的轰鸣,眼前是那张黑白照片上“自己”扭曲的尸体,还有我妈撕碎通知书时那疯狂绝望的眼神,她扛着行李箱走向蓝翔时那固执悲凉的背影……
所有的不解,所有的愤怒,所有的荒谬感,在这一刻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。
我妈她……
不是疯了。
她是……回来了。
从十年后,那个我跳楼身亡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狱里……回来了。
所以她知道。她知道那条看似金光璀璨的清华路,最终通向的是怎样一个绝望的深渊。她知道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,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致命的毒药。
所以她疯了似的撕碎它,不惜一切代价,也要把我从那条“死路”上拽下来,哪怕拽向一个在世人眼中“低贱”的蓝翔,拽向那充满机油味的挖掘机驾驶室。
因为在那里,至少……能活着。
巨大的冲击让我双腿发软,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,却丝毫无法冷却我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。
重生?
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和荒诞梦境里的情节,竟然……发生在了我妈身上?发生在了我身边?
我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,背靠着墙,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那张掉在地上的旧报纸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灼烧着我的视线。
照片上“自己”灰败的脸,报道里冰冷的文字——“投资失败”、“网络堵伯”、“网贷泥潭”、“一百二十万”、“跳楼自杀”……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。
这就是我的未来?这就是我妈拼了命也要改变的未来?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。我猛地抱住头,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,用力揪扯着,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灭顶的恐惧和荒谬感。
怎么办?
我现在该怎么办?
相信这张报纸?相信这个匪夷所思的“重生”?然后乖乖听她的话,放弃清华,去蓝翔学挖掘机?
那我的梦想呢?我熬过的那些夜,刷过的那些题,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和憧憬……算什么?一场注定失败的徒劳?
可如果……如果这是真的呢?如果十年后,我真的会走到那一步,从高楼一跃而下,留下我妈一个人在这世上,对着我的尸体肝肠寸断?
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,如坠冰窟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。
咔哒。
门开了。
我妈回来了。
她站在门口,逆着楼道里昏暗的光线,身影显得更加瘦小单薄。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,眼神却依旧执拗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使命后的、奇异的平静。
她的目光扫过客厅,落在我身上,落在我脚边那张展开的、刺眼的旧报纸上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她脸上的疲惫和那丝奇异的平静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、巨大的恐慌和……绝望。她的嘴唇哆嗦着,脸色比刚才撕通知书时还要惨白,身体微微晃了一下,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。
她看着我,我看着那张报纸。
空气死寂得可怕,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“滴答”声,像敲在人心上。
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她才艰难地、极其沙哑地开口,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:
“你……你都……知道了?”
我没有回答。只是抬起眼,看向她。那双曾经充满疯狂和绝望的眼睛里,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凉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。
她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走进来,脚步虚浮,像踩在棉花上。她走到我面前,没有再看那张报纸,只是缓缓地、缓缓地蹲下身,蹲在我面前。
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,近到我能看清她眼角的每一道深刻皱纹,看清她鬓角新冒出的、刺眼的白发。
她伸出手,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颤抖着,想要去碰触我的脸,却在半空中停住,最终无力地垂下。
“默默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哽咽,带着浓重的、化不开的哭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,“妈……妈对不起你……妈没能……没能救下你……”
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,毫无预兆地从她干涩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,砸在冰冷的地板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“妈眼睁睁看着你……从那么高的地方……跳下来……”她泣不成声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整个人蜷缩起来,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枯叶,“血……到处都是血……妈抱着你……你的身体……那么冷……那么冷啊……”
她的哭声压抑而破碎,像受伤野兽的哀鸣,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,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泪。
“妈没用……妈挣不到那么多钱……妈帮不了你……妈只能……只能看着你被那些畜生逼死……”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,死死地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痛苦,“那些催债的……天天堵门……泼油漆……砸东西……电话打爆……他们骂你是废物……是垃圾……说要把你抓去卖器官……”
“妈求他们……跪下来求他们……没用啊……一点用都没有……”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,声音嘶哑绝望,“妈没办法了……真的没办法了……妈只能……只能跟着你一起……”
她的话没说完,但那未尽之意,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!
跟着我一起……死?
我浑身剧震,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、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人。这就是她重生的原因?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儿子,更是因为……她在那个绝望的未来里,选择了同归于尽?
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。我猛地伸出手,一把将眼前这个瘦小、颤抖、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!
她的身体冰冷,僵硬,还在不停地发抖。
“妈……”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妈……别说了……别说了……”
她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两辈子的痛苦和绝望都哭出来。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我胸前的T恤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,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。
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母子沉重的呼吸声。
我抱着她,感受着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和冰冷的体温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那张报纸上的黑白照片,我妈泣血的控诉,还有她扛着行李箱走向蓝翔时那固执的背影……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,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观。
“所以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干涩,“所以你去蓝翔报名……是觉得,学门手艺,脚踏实地,就不会……走到那一步?”
她在我怀里微微动了动,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,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:“默默,你信妈……妈死过一次了……妈知道那条路走不通……真的走不通……蓝翔……蓝翔不好听,可它实在啊!学出来就能干活,就能挣钱!挣干净钱!踏踏实实的!妈求你了……别去清华……别走那条路……妈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……真的不能了……”
她抓着我的衣襟,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,眼神里的恐惧和哀求浓得化不开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,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,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而迷茫的脸。
信她吗?
信这张匪夷所思的报纸?信这个重生的故事?然后放弃触手可及的清华园,去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充斥着机油和汗水的技校?
可是……不信吗?
她撕碎通知书时的疯狂,她扛着行李走向蓝翔时的决绝,她此刻在我怀里哭到几乎窒息的绝望……这一切,都是假的吗?仅仅用一句“疯了”就能解释吗?
那张报纸的触感,那照片的清晰度,那报道的细节……都真实得可怕。
还有她描述的催债场景……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恨意,绝不是能伪装出来的。
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。一边是十二年寒窗苦读、无数个日夜拼搏换来的清华梦,是光明的、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;另一边,是母亲泣血的警告,是一条被标注了“死亡终点”的不归路,和一个看似卑微却可能保住性命的“蓝翔”。
我该怎么办?
选择梦想,可能走向深渊。
选择“活着”,就要亲手埋葬梦想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。我妈的抽泣声渐渐平息,她靠在我怀里,疲惫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只是那双眼睛,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里面充满了等待宣判的紧张和恐惧。
我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空气里还残留着泪水的咸涩和报纸陈旧的油墨味。
再睁开眼时,我轻轻扶起她,让她靠坐在墙边。
然后,我站起身,走到那张掉在地上的旧报纸前,弯下腰,将它捡了起来。
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黑白照片上“自己”扭曲的尸体,然后,双手用力——
刺啦!
脆弱的旧报纸在我手中被撕成两半。
再撕!
碎片纷纷扬扬落下。
我抬起头,看向墙边那个因为我的动作而瞬间绷紧身体、眼神里充满惊恐和不解的女人。
我的母亲。
从地狱里爬回来,只为拉住我的母亲。
我走到她面前,蹲下身,握住她那双冰冷、粗糙、还在微微颤抖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,像冰块。
我用力握紧,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。
然后,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妈,那张报纸上的路,我不会走。”
她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,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微光。
但我接下来的话,却让那点微光瞬间凝固。
“但蓝翔,我也不去。”
她的身体猛地一颤,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,被更深的绝望覆盖。
“清华,”我看着她,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“我还是要上。”
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,眼泪再次汹涌而出,挣扎着想抽回手:“不……不行……默默你不能……”
“妈!”我用力握住她的手,不让她挣脱,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听我说完!”
她被我声音里的决绝震住,泪眼朦胧地看着我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你回来了,妈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顿,“你带着未来的记忆回来了。这就是最大的变数!”
“报纸上那个林默,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!他懵懵懂懂地走上那条路,掉进了陷阱!但我现在知道了!妈,我知道前面有坑!我知道那条路上有网贷的陷阱,有堵伯的深渊!”
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。
“我不会再碰那些东西!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!我会踏踏实实学习,规规矩矩做人!我会利用清华的平台和资源,学真本事,走正道!我会让您看到,上清华,一样可以活得堂堂正正,一样可以挣干净钱,一样可以……拥有未来!”
“妈,你给了我第二次机会。”我握紧她的手,感受着她掌心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,“不是让我逃避,而是让我……改变!”
“这一次,”我看着母亲那双充满震惊、迷茫、又似乎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眼睛,斩钉截铁地说:
“路怎么走,我自己选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5:42: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