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门在我面前无声滑开,喧闹的人声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十年了。
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、怀旧的感慨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时间发酵后的微妙疏离。
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扫过攒动的人头,瞬间就锁定了她。
许清欢。
她站在窗边,正笑着听旁边的人说话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斜切进来,温柔地笼罩着她,几缕发丝被染成浅浅的金色,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十年光阴似乎只是给她添了几分沉静的韵致,眉梢眼角依旧是我记忆里那个在讲台上条理清晰地安排班级事务、眼神清亮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班长模样。
心跳,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,随即又擂鼓般重重砸在胸腔上。
“哎哟!看看这是谁来了!”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咋呼瞬间打破了那点恍惚的凝望。
刘小冉,当年的八卦天后兼文娱委员,顶着染成栗色的时髦短发,像颗炮弹似的从人群里冲出来,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,“陈默!咱们的陈大才子!十年不见,更帅了嘛!”
她这一嗓子,成功地把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。
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,带着善意的好奇和久别重逢的兴奋。
我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,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,刘小冉已经像打了鸡血一样,扯着我往窗边带,嘴里还不停地嚷嚷:
“快快快!主角之一到位!班长大人,你看谁来了?咱们班当年的‘金童玉女’,多少人心里的意难平啊!今天必须再续前缘!”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,无数道含着笑意和促狭的目光在我和许清欢之间来回逡巡。
许清欢也转过身来,脸上带着无奈又包容的笑,显然对刘小冉这咋咋呼呼的劲儿习以为常。
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清澈依旧,带着一丝询问和温和的调侃。
“刘小冉,”她开口,声音清亮,带着点班长特有的、让人下意识想服从的余韵,“十年了,你这‘起哄第一名’的功力一点没退步啊。”
“那必须的!”刘小冉得意地一扬下巴,把我硬是推到许清欢面前,“班长,你看看陈默,再看看你!一个事业有成,一个桃李满天下!这缘分,老天爷都不忍心拆散!大家说,是不是啊?”
“是——!”满屋子的人异口同声地起哄,笑声和掌声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。
王鹏,当年篮球队的主力,如今发福了些,脸红脖子粗地吼得最大声,还用力拍着桌子伴奏。
李薇薇,曾经的校花,如今依旧精致优雅,端着酒杯站在旁边,笑得花枝乱颤。
我和许清欢被这巨大的声浪包围着,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干净的皂角香气。
她侧头看我,嘴角噙着笑,眼神里带着点“你看吧,又被架起来了”的了然。
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感觉耳朵根有点发烫。
十年了,面对这种起哄,我好像还是那个在自习课上被她抓到开小差、会瞬间手足无措的笨拙少年。
“好了好了,”许清欢提高了一点声音,试图压制这失控的场面,她冲大家做了个“安静”的手势,班长范儿十足,“别闹了。什么金童玉女,都是你们当年瞎起哄。” 她的话音未落,变故陡生。
“滋啦——!”
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电流爆鸣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热闹的空气,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。
紧接着,讲台上方悬挂着的老式投影仪猛地亮了起来,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在布满粉笔灰的旧幕布上。
整个教室瞬间安静得可怕,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,齐刷刷扭头看向讲台。
连刘小冉也忘了起哄,张着嘴,一脸茫然。刚才还喧嚣沸腾的空间,仿佛被瞬间抽成了真空。
投影仪发出一阵沉闷的、如同老牛喘息的嗡嗡声,幕布上先是闪烁起一片毫无意义的彩色噪点雪花,扭曲变形,发出滋滋啦啦的杂音。
就在大家以为这破机器终于寿终正寝、准备松口气时,雪花猛地一收。
幕布上,清晰地映出一张年轻、青涩、带着巨大惶恐的脸。
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回了十年前。
画面里的背景,赫然就是我们此刻身处的这间教室,只是桌椅更新一些,墙壁更白一点。
画面中那个穿着宽大蓝白校服的少年,头发有点乱糟糟地翘着,眼神躲闪,脸颊涨得通红,嘴唇紧张地抿成一条线,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颤抖。
那是我。
十八岁的我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,直冲天灵盖,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。
我像被施了定身咒,僵在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。
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:不可能!这绝对不可能!那个U盘!那个存着我所有秘密、所有羞耻、所有不切实际幻想的U盘,早就被我亲手砸碎,扔进学校后面那条臭水沟里了!它应该和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一起,永远烂在淤泥里才对!
“咳…咳咳” 幕布上的少年用力清了清嗓子,声音干涩紧绷,带着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和紧张导致的破音。
他眼神飘忽,根本不敢看镜头,仿佛那是个能吞噬灵魂的黑洞。“那个许、许清欢同学。”
少年的声音通过教室那套同样年迈的、布满灰尘的音箱扩散出来,带着电流的杂音,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教室里。
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锤子,狠狠砸在我此刻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。
他(我)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额头似乎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在投影的光线下微微反光。
“其实,其实我” 他(我)的嘴唇哆嗦着,那句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话,此刻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,吐不出来,也咽不下去。
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
完了,彻底完了。我甚至不敢去看身边许清欢此刻的表情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、仿佛被拉长到无限久的“其实我”之后,幕布上的少年(我)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,猛地一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里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慌乱。
他(我)像是被烫到一样,极其突兀地、生硬地把镜头猛地一转,对准了教室后排角落里一个同样穿着校服、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胖乎乎的身影。
镜头剧烈地晃动着,显示出拍摄者(我)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。
“那啥” 少年(我)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强行转移话题的、极其不自然的夸张,几乎是喊出来的,试图用巨大的音量盖过自己刚才的窘迫,“王鹏!王鹏!快醒醒!你裤链没拉!拉链!裤子拉链!开大门了!!!”
“噗——”
“噗哈哈哈哈——!!!” 刘小冉第一个没绷住,捂着肚子弯下腰,笑得眼泪狂飙,手指着讲台幕布,又猛地指向人群里同样石化了的王鹏,“王鹏!哈哈哈哈!裤链!快看看你的裤链!十年了,这梗还能用啊!哈哈哈哈!”
“我的妈呀!陈默!你当年拍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!”李薇薇也笑得花容失色,精心打理的卷发都乱了,扶着身边人的肩膀才勉强站稳。
“王鹏!快!检查装备!”人群里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喊。
被点名的王鹏,如今已是个略显富态的成功人士,此刻那张胖乎乎的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,堪比熟透的番茄。
他下意识地、极其狼狈地猛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裆,手忙脚乱地去摸裤门襟——今天他穿的是一条名牌休闲裤,用的是隐形的金属按扣设计,根本不存在拉链!这一摸,反而显得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“你!陈默!老子跟你没完!”王鹏又羞又怒,指着幕布上那个还在晃动、聚焦在他当年睡相上的镜头,气得跳脚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“你丫的!当年就坑我!十年了还来?!”
哄笑声、拍桌子声、口哨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。视频还在继续播放,变成了少年陈默(我)的“社死大放送”。
镜头晃到刘小冉当年课桌底下偷偷摸摸看言情小说的场景,还特意给书封上的《霸道总裁狠狠爱》来了个特写。
刘小冉的笑声戛然而止,脸瞬间爆红:“啊!陈默!你当年就偷拍我!那是我借的书!是李薇薇的!”
李薇薇立刻笑着撇清:“喂喂喂!刘小冉你别乱甩锅!我品位才没那么差!肯定是你自己买的!”
画面又一转,拍到当年以严厉著称的数学老师,镜头旁白是少年陈默(我)压低的、充满怨念的声音:
“‘灭绝师太’今天又拖堂二十分钟,作业量简直反人类,祝她早日更年期。”
台下,如今已是幼儿园老师的许清欢笑得前仰后合,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一边指着画面:
“哎呀!张老师要知道你这么咒她,非得让你把《中华上下五千年》抄一百遍不可!”
接着,画面扫过当年全班同学在课间操时懒洋洋、动作不齐、东倒西歪的众生相。
旁白是少年陈默(我)一本正经的吐槽:“看这整齐划一(懒散敷衍)的动作,这饱满的精神(睡眼惺忪)面貌,充分展现了我校(我们班)积极向上(混吃等死)的风采。”
“哈哈哈哈!混吃等死!陈默你总结得太精辟了!”当年的学习委员,如今戴着金丝眼镜的律师,也笑得拍案叫绝。
整个教室彻底变成了欢乐的海洋,笑声一浪高过一浪,夹杂着各种“讨伐”我的声音。
十年光阴带来的距离感,在这突如其来的、共同的、巨大的“黑历史”曝光下,瞬间被击得粉碎。
每个人都笑得畅快淋漓,仿佛回到了那个没心没肺、互相打趣的少年时代。
在这片几乎失控的爆笑浪潮中,我像个异类,格格不入地杵在原地。
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石头,从指尖到头发丝都在发麻。
脸颊滚烫,耳朵里嗡嗡作响,那些巨大的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又遥远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巨大的羞耻和惶恐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
世界一片喧嚣,我却仿佛置身冰窟,完了,彻底完了。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可笑的偷拍狂?
是个只会躲在镜头后面说蠢话的胆小鬼?那个没说完的“其实我”后面是什么?她猜到了吗?她会不会觉得恶心?
就在这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,在一片混乱的哄笑和对我“罪行”的控诉声浪里,我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一个清脆的,带着明显忍俊不禁,却又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矜持的笑声。
我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。
许清欢就站在我身边,她一只手捂着嘴,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微微颤抖着。
那双清澈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,里面清晰地映着讲台幕布上还在继续播放的、我十八岁时的蠢样。
她的眼角,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,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格外清晰。
一滴,两滴泪水终于还是从她笑得弯弯的眼角溢了出来,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。
她似乎也意识到了,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背,飞快地擦了一下。
然后,她转过头,看向我。那双带着泪光的眼睛,明亮得惊人,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厌恶、尴尬或者疏离,反而盛满了纯粹的笑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近乎温柔的光彩。她的唇角高高扬起,是那种毫无负担的、发自内心的开怀。
“陈默,”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,还有一点点笑出来的鼻音,在周围的嘈杂中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,“原来你当年没说完的话,就就是这个啊?”她指了指幕布上那个还在喊“王鹏你裤链没拉”的定格画面(视频刚好因为大家的哄笑被某人暂停了),眼中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,“挺别致的表白方式嘛。”
轰!
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头顶,脸烫得能煎鸡蛋。
周围的哄笑声似乎又升高了一个八度,尤其是刘小冉,笑得快要岔气了。
“班长!这哪是表白啊!这是公开处刑!陈默你完了!”王鹏还在气呼呼地嚷嚷,但明显也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。
“不是!我不是”我急得语无伦次,舌头像打了结,大脑一片空白,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星球。“那个视频是意外我。”
“意外?”许清欢挑眉,眼里的笑意更深了,像狡黠的猫,“嗯,确实挺意外的。意外地精彩。”她故意拖长了语调,欣赏着我窘迫到快要爆炸的样子。
不行了,再待下去我会原地自燃!我猛地低下头,不敢再看她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,也顾不上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同学,几乎是凭着本能,转身,拨开还在狂笑的人群,狼狈不堪地、跌跌撞撞地朝着教室门口冲去。
身后传来更大的哄笑声和刘小冉唯恐天下不乱的喊声:“班长!快追啊!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!”
走廊里空无一人,只有我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在回荡,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我冲到洗手间门口,冰冷的水龙头开到最大,捧起冰凉刺骨的自来水,一遍又一遍地泼在滚烫的脸上,试图浇灭那几乎要把我吞噬的羞耻感和慌乱。
水流顺着脸颊、脖子淌进衣领,带来短暂的清醒。
我撑着湿漉漉的洗手台,看着镜子里那个面红耳赤、眼神涣散、狼狈得像只落汤鸡的男人。
十八岁那个愚蠢的自己,和此刻这个依旧笨拙的二十八岁的男人,在镜中重叠。
那个没说完的“其实我”,像一根毒刺,扎在心底十年了。
那个被砸碎丢掉的U盘,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难道是当年没砸干净?还是谁捡到了?无数的疑问和翻江倒海的情绪搅在一起。
不行,不能就这么跑了。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。十年了,还要逃吗?哪怕结局是更彻底的难堪,至少让她知道,那声可笑的“裤链”后面,藏着的到底是什么。
我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身水汽和未干的狼狈,猛地转身,拉开了洗手间的门。
刚一踏出门口,脚步就顿住了。
走廊略显昏暗的灯光下,许清欢正斜倚在对面的墙壁上。
她微微歪着头,双手环抱在胸前,好整以暇地看着我。
脸上那忍俊不禁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,眼角的泪痕倒是干了,留下一点浅浅的红晕,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生动的俏皮。
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这么快就“逃”出来了。
“跑得挺快嘛,陈先生。”她嘴角噙着笑,语气轻松,带着点揶揄,“怎么,当年没拉裤链的是王鹏,你跑什么?”
我被她一句话噎住,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一半,脸上好不容易被冷水压下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。
“我” 嗓子眼发干,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道歉和解释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许清欢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,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,眼神却认真起来。
她放下环抱的手臂,朝我走近了一步,距离拉近,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。
“那个视频,”她看着我,声音放轻了些,没有了刚才的玩笑意味,“虽然,嗯,最后跑偏得有点离谱,”她顿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促狭,但很快又恢复了认真,“但最开始那句‘其实我’,后面是什么?”
她的目光清澈而直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期待,静静地落在我脸上。
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,又骤然松开。血液再次冲上头顶,但这次,不是因为羞耻,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。
十年了。那个在心底反复咀嚼、被时光打磨得几乎要失去形状的秘密,也许是时候让它见光了。
“是”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,几乎不成调,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,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,指尖触碰到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。
“是……” 我再次开口,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沙哑,同时猛地将手机掏了出来。屏幕解锁时发出的微光,映亮了我脸上混杂着紧张、窘迫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。
许清欢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,落在了那亮起的手机屏幕上,带着一丝疑惑。
我颤抖着手指,点开了那个几乎从不使用、积满了灰尘的邮箱APP,图标上的红点显示着未读邮件,但我看也没看,直接戳进了最底部的“草稿箱”。
屏幕短暂地加载了一下。瞬间,密密麻麻的邮件标题如同沉默的士兵,整齐地排列在屏幕上,一眼望不到底。
每一封的收件人,都是同一个名字:Xu Qinghuan <qinghuan.xu@xx.com>
每一封的发送时间,都精准地落在过去十年的每一天,从十年前那个毕业的夏天开始,从未间断。
而每一封邮件的主题,都只有简单、笨拙、却又重若千钧的三个字:
我喜欢你。
屏幕的冷光幽幽地映在许清欢的脸上。她微微睁大了眼睛,目光从密密麻麻的收件人名字和主题上缓缓扫过,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难以置信的愕然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走廊里异常安静,只有远处教室隐约传来的喧闹声,衬得此地的寂静更加突兀。
我举着手机,像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,手臂僵硬,指尖冰凉,所有的勇气在掏出这个证据的瞬间似乎就耗尽了,只剩下巨大的、无处遁形的羞耻感。
十年积攒的、未曾说出口的心事,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摊开在灯光下,摊开在她面前。
许清欢的视线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邮件列表上抬起,重新落回到我脸上,她的眼神很深,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促狭笑意的清亮,而是像沉静的湖水,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惶恐和狼狈。
她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就在我快要承受不住,想要再次落荒而逃的时候,她忽然动了。
她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,动作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。
屏幕解锁,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而精准地点了几下。
然后,她将手机屏幕转向我。
那是一个邮件客户端的界面。
收件箱的最顶端,静静地躺着一封邮件。发送时间显示为:十年前,6月15日,凌晨 1:23。
发件人:Chen Mo <chenmo.xx@xx.com>
主题:(空)
邮件内容更是简单到只有一行字,却像一道惊雷,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:
许清欢同学:
手抖误删,抱歉。
—— 陈默
轰隆!
这怎么可能?!
我死死地盯着她手机屏幕上那行简短到可笑的文字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,扎进我的眼睛里。
“手抖误删,抱歉。”——这轻飘飘的六个字,背后是我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?是我多少次鼓起勇气又最终退缩的懊恼?是我在砸碎U盘时,那种仿佛连同自己一部分也砸碎的绝望?
可现在,它居然以“已发送”的状态,躺在了她的收件箱里?!
“这不可能” ,“我明明就” 我猛地抬头看向许清欢,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极度的震惊,语无伦次,“我那天晚上是写了!但我太紧张了,手指一直在抖,按发送键的时候,好像真的点到了旁边的删除键?然后它就就没了!我以为是删掉了!草稿箱里都没有!我以为它彻底消失了!”
巨大的冲击让我思维彻底混乱,过往的细节在眼前疯狂闪回。
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夜,高考结束后的空虚和莫名的躁动,对着电脑屏幕敲下那封注定没有勇气的邮件,指尖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冰凉颤抖。
鼠标箭头在“发送”和旁边的“删除”按钮上徘徊,然后,似乎是点错了?屏幕弹出一个确认删除的对话框,我慌乱地、几乎是带着解脱和毁灭的心态,点了“是”。
然后邮件列表里,那封刚刚写好的邮件瞬间消失了。
我当时瘫在椅子上,浑身冒汗,以为它连同我所有隐秘的心思,一起被丢进了网络的垃圾堆,彻底湮灭。
我从未想过,它竟然被发送了出去?还带着这样一句荒谬绝伦的“解释”?!
许清欢一直静静地看着我语无伦次的辩解,脸上那最初的愕然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、恍然大悟般的了然,随即,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浮了上来——有哭笑不得,有难以置信,甚至,还有一丝…心疼?
“所以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小锤子,轻轻敲在我混乱的心弦上,“你这十年,每天一封‘我喜欢你’的草稿,坚持不懈地写了3650封”她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我手机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邮件列表,又抬眼看我,眼神变得无比奇异,“是因为你以为,你当年那封真正想说的话,被你‘手抖’删掉了,彻底没了?然后你就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?还是安慰自己?”
“我”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,脸上火辣辣的。十年来的坚持,在这一刻被她直白的剖析下,显得那么笨拙、那么偏执、那么…可笑。像个守着空壳的傻瓜。
许清欢看着我窘迫到无地自容的样子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。
那叹息声很轻,却像羽毛一样拂过紧绷的空气。
她向前走了一步,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细碎的光影,和那抹挥之不去的、无可奈何的笑意。
“陈默,” 她的声音放得极低,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,还有一丝终于解开了巨大谜题的释然,“你知道吗?”
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,望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教学楼顶楼天台的、半开的铁门。
晚风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和草木的气息,从门外吹拂进来,撩动了她颊边的碎发。
“十年前,就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晚上,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,“我收到了一封邮件。一封来自你的、只有六个字的邮件。”
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,眼神清澈见底。
“那六个字,让我整整困惑了十年。” 她唇角微扬,勾起一个极其无奈的弧度,“我盯着那封莫名其妙的‘手抖误删,抱歉’,想了整整一个夏天。删了什么?为什么要跟我道歉?你陈大才子,什么时候需要为删了什么东西跟我道歉了?”
“我甚至想过,”她微微歪头,眼中带着一丝自嘲,“是不是你终于受不了我这个管东管西的班长,写了个长长的投诉信,结果不小心发给我了,又赶紧删掉道歉?又是发错了人?”
“后来,毕业了,各奔东西。偶尔在同学群里看到你的消息,或者听刘小冉提起你,那封邮件就像个奇怪的小疙瘩,一直留在心底。时间久了,也懒得深究了,就当是你青春期的某个不可解的谜题好了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再次落回我依旧举着的、显示着3650封草稿邮件的手机屏幕上。
那密密麻麻的“我喜欢你”,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,无声地诉说着十年的沉默。
“直到刚才,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感慨,“看到那个视频,听到你没说完的‘其实我’,再看到这个。”她指了指我的手机屏幕,眼神变得无比柔软,“我才终于把那六个字,和这十年联系起来了。”
我和许清欢几乎同时被这异常的声音吸引,下意识地循声望向门外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夜空。
就在这一刹那——“砰!!!”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撕裂了城市的宁静!
一团巨大的、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焰,在墨蓝色的天幕中心轰然炸开!瞬间将整片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!
无数道流金般的光束拖着长长的、绚丽的尾迹,如同狂舞的金蛇,向四面八方迸射、坠落,交织成一张华丽到令人窒息的光之巨网!
紧接着,是第二朵、第三朵姹紫嫣红,形态各异!赤红如火的牡丹,幽蓝神秘的矢车菊,银白闪烁的瀑布流,连绵不绝地在高空绽放、燃烧、坠落!
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永不停歇的战鼓,敲打着整个城市的心跳,也重重地敲打在我和许清欢的耳膜上。
空气被爆炸的冲击波震荡,裹挟着硝烟特有的、微呛而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是烟花!规模空前盛大的烟花表演!不知是哪家财大气粗的公司或机构,竟在此时此地,点燃了这片沉寂的夜空!
炫目的光芒在我们脸上疯狂地明灭闪烁,变幻着赤橙黄绿的色彩,巨大的声浪仿佛有实体,撞击着胸腔,让人心神激荡。
在这天地为之失色的璀璨与轰鸣中,许清欢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过于刺眼的光芒,微微眯起了眼睛。而我,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这爆炸般的景象短暂地麻痹了。
但心底那个沉寂了十年的声音,却在这一刻,被这震天的巨响和刺破黑暗的光芒,彻底地唤醒了!
它不再犹豫,不再恐惧,挣脱了所有枷锁,带着十年积攒的全部孤勇和冲动,冲破了喉咙!
“许清欢!” 我的声音在巨大的烟花轰鸣中显得异常嘶哑,却无比清晰,甚至带着一种破音的决绝。我猛地向前一步,双手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肩膀,强迫她转过来,正对着我。她的眼睛在漫天流火的映照下,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近乎疯狂的模样。
“我喜欢你!” 这四个字,终于不再是冰冷的邮件主题,不再是心底无声的呐喊。它们被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,声音穿透烟花的巨响,带着灼热的温度,直直地撞向她。“十年前就喜欢!现在还是!一直都是!”
吼完这一句,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。
烟花还在头顶疯狂炸裂,明灭的光芒在她脸上飞速流转,让人看不清她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她的脸上,没有预想中的惊讶、羞涩,或是感动,在变幻的光影中,那双眼睛先是微微睁大了一瞬,随即,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迅速弥漫开来——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又最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然后,她的唇角开始抑制不住地上扬。不是微笑,而是一种忍俊不禁的、几乎要绷不住的弧度。那弧度越来越大,最终,一声清晰的、带着浓浓戏谑意味的轻笑,从她唇间溢了出来。
“噗嗤…”
她抬起手,不是回应我的拥抱,而是用指尖,轻轻点了点我依旧紧紧抓着她肩膀、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手背。
“陈先生,”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,尾音微微上扬,在烟花的轰鸣中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,带着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,“所以这次,你没手抖?”
比刚才吼出“喜欢你”时更加汹涌!这次不是因为激动,而是因为铺天盖地的、无地自容的羞窘!
她知道了!她什么都知道了!那该死的“手抖”梗!那封该死的“误删”邮件!还有我此刻笨拙的告白!
“我” 我触电般猛地松开她的肩膀,像是被烫到一样,双手尴尬地僵在半空,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脸上的热度足以把皮肤烤熟,只想立刻跳进楼下喷泉池里降温。
十年社畜练就的所谓沉稳,在她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。
“嗯?” 许清欢歪着头,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。烟花的流光在她带笑的眉眼间跳跃,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和一丝柔软的期待。
她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向前踏了半步,微微仰起脸,主动缩短了那点可怜的距离。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,有几缕调皮地拂过我的下颌,带来细微的痒意。
“这次,”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,几乎被淹没在烟花的声浪里,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搔刮着我的耳膜和心尖,“还要我等十年吗?”
“不!不用!” 我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,生怕再慢一秒,那点可怜的勇气又要被羞耻感吞噬殆尽。
所有的犹豫、顾虑、十年来的自我怀疑,在她这带着笑意的注视和直白的追问下,被炸得粉碎。
心底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强烈的念头——抓住她!抓住这迟到十年的光!
身体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一步。
我猛地伸出手,不再犹豫,不再颤抖,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决绝,一把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!
手臂环过她纤细却挺拔的后背,将她紧紧地、密不透风地箍在胸前。
她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瞬,随即彻底放松下来,温顺地贴合着我。
隔着薄薄的衣料,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的体温,还有她因为轻笑而微微震动的胸腔。
她的脸颊贴在我的颈窝处,发丝蹭着我的皮肤,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被夜风吹拂后的微凉。
“许清欢,” 我把脸埋进她带着清香的发顶,声音闷闷的,却又无比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心尖上烙过,“我喜欢你。这次是真的发了。没手抖。没删除。收到了吗?”
头顶,又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轰然绽放,将整个天台笼罩在迷离的梦幻光晕中。
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在为这迟来的宣言伴奏。
怀里的人没有立刻回答。她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了我,纤细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。
然后,我听到颈窝处传来她闷闷的、带着浓重鼻音,却又无比清晰、无比肯定的回应:
“嗯。陈默同学,收件箱已满。”
她的声音顿了顿,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,随即,那带着笑意的、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,轻轻地补充道:
“这次不会再‘误删’了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20:28:28